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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鸡脚上山的故事

2023-10-02 01:37


1。洱海底的黄昏


当我们到达海滩并上船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原本打算趁着晚风跨过洱海,到对岸去挖地儿歇业。但没有人能预测洱海的风向。第一艘船出港不久,风向突然改变,无法靠岸,在海面上不断旋转。看到这一幕,我们放弃了当晚出发的想法。知道自己暂时不能离开,同行的人也纷纷上岸,因为他们渴望看到洱海的日落美景。船上只剩下我和潘公了。

我呆在船底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三年前,一位学长多次约我去大理。他说,他在海边盖了一座房子,不妨称之为“文化酒店”。凡是路过这里的读书人,绝对可以住上三晚,互相喝两杯。而且据说他还有好几匹马。夕阳西下,苍山白雪衬托彩云,岸边芳草香,马蹄声响,沙鸥飞近,悠然自得,令人心旷神怡——我也有过这样的一次美丽的梦几次。但三年很快过去了,我始终无法接受他的任命。这家“文化酒店”离我们这次停船的码头很近。现在做人就应该健忘一点,麻木一点。世界在变,如果你恨我,你就不能无情。为了避免让自己苦不堪言,还不如关在船底,看日落,让岸上的美景随心所欲地激怒人。

风景虽多但辉煌不多的船底,也有其特别值得纪念的地方。我是一个生长在鱼米之乡的三无人,生性喜爱船。这十年来,我走遍了世界各地,除了几次在大海上漂泊之外,从来没有长时间与船在一起。这次是偶然得到的,所以我不舍得离开。这份乡愁将两个远行千里的游子联系在一起。另一件让我们都特别喜欢船的事情可能是我们的眼睛和腿都有点问题。盘弓曾经双目失明。而我呢,除了近视之外,我的色彩感知能力也一直很迟钝。潘先生只有一条腿,我的左脚也有残疾。在船底,我们的缺陷很容易被掩盖。黑暗的棚子里有眼睛,却没有视线;偌大的船舱内,即便有脚,也没有任何动静。我们不妨闭上眼睛,静静地坐在这里。只要我们的耳朵不聋,我们就能享受这半个黄昏。

古人常用“欸乃”一词来代表船,因为船的美是通过耳朵感受到的。无论是使用桨、橹还是桅杆,船总是按照拍打水的节奏移动。这种柔和的音调是从空心的船体中发出的共鸣,也是受到了涟漪水流的启发,是如此的感人。风声、水声、桨声、船声,再加上船夫的俚语相互呼应,就像一首自然的诗。这首诗不仅自然朴实,而且充满活力。船体和乘客有节奏地移动、摇摆和倾斜。听着这首曲子,真是令人陶醉。孩子的摇篮,成人的航船,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一阵强风吹到了船上,导致船轻微晃动。潘先生摘下烟斗说道:

“如果我们在一所房子里,风这么大,我们就会有点担心,担心墙会倒塌。没有人会容得下风,墙也容不下。能顶住的,就顶住;不能容纳的,就顶住。” ”如果顶不住,就会倒下。船上不必惊慌,风来了,船就后退一点,风停了,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没有说话,不是因为我不欣赏中国人的“立场教育”方式,而是因为既然要去稷山,我就得提前学会如何捧花、微笑。不能说,不能说。

最好在船上看黄昏,不要多说话。但两人之间的相对沉默却又难免又令人恼火,所以我们只好把目光转向烟和茶。潘先生总是藏着自制的无牌烟丝,我也偷偷藏了几支烟,以便互相抽。至于茶,就得问船夫了。船夫都是民间人,他们说的话对我们来说就像鸟鸣一样。我向他们要茶,他们只是点头答应了我,但没有把茶壶拿出来,我不禁怀疑我的乌江话对他们来说听起来像鸟语。船夫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小瓦锅,在木炭上烤着。烘焙怎么样?为什么不找个茶壶呢?我实在是不耐烦了。但很快我就感受到了茶香,船上充满了春光。潘先生得意地靠在船板上,用云南话笑着说:“你们家在炒茶吗?”

大理以南,顺宁以北,有一种茶。它看起来很厚重,颜色灰暗,有淡淡的香味。绝对不是上品。不过是放在小土锅里,放在火上烤的。过了一会儿,香气变得清澈。它来了。香气一来,就要用开水冲泡。小土锅已经很热了。当沸水倒入时,锅内立即充满气泡。兴趣不大,倒出来,就可以招待客人了。因为瓦罐很小,如果有两三个客人,每人分不了半个小杯以上。味道浓烈,略带焦味,不像咖啡那么浓烈,不像可可那么油腻。其味清醇,苦而爽口。它的味道在舌尖,不在舌根,更不在胃里。适合品尝,但不适合饮用。它是用来止渴的,而不是用来增加体内水分的。当我在奎格读书时,茶在朋友中被称为好茶。尝了炒茶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已经三十多年不知道茶了。盘公尝了炒茶,说道:“我离你很近。”说明他经历了更好的事情,而我对炒茶已经很满意了。可惜西方人已经学会了喝茶加糖。近年来,我们的一些同胞泡茶不加糖,这是对东方文化的侮辱。

当我们与岸上的朋友分道扬镳时,我们再三叮嘱他们不要带任何食物下来。我们想从船家那里吃一顿简单的饭菜,因为潘公的想法比较多。据他说,他小时候住在河边,河里经常停着小船。每当中午,船家的饭做好了,他就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吃香喷喷的白米饭。由于家规严格,他始终没有机会品尝。从那时起,我就迷上了吃船餐。这一次,没有了严厉的妈妈在身边,我终于可以快乐和满足了。我在苏州长大,自然对美食以外的船菜情有独钟。这里虽然没有船姑娘,但不妨趁此景,重温一些江南旧梦。

船夫掀开席子,拿出碗筷,一菜一肉。蔬菜很甜,肉很香。我们和七八个船夫围了过来。可惜我们语言有些障碍,不然有一点恩惠,我们肯定能多吃两碗。

吃饱喝足茶,朋友们还没有下船。天空布满星星,却没有月亮。虽然他没有喝酒,但也有些醉了。盘公抽着烟,表达了自己的志向,表示自己一生没有别的志向。他只是想买条船,带着他最喜欢的书(无非是埃里森等人的作品)环游太湖。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可以留下来欣赏风景。船上可容纳两到三张沙发。如果朋友来了,他们可以在湖中心的月光下彻夜畅谈。新鲜的鱼到处都很便宜。我静静地听着,总觉得自己太庸俗,没有想过退路。这种悠闲的生活是否还会出现在这个日益紧张的世界里,我想都不敢想。但我一直在背《丁真词》中的一句话:

“笛声唤五湖秋,我编书三万卷,与兰州同。”


2。 《在山里迷路》


我在船上等待风过洱海,但深夜依然没有风。我累了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当我醒来时,船已经快靠岸了。这实在是令人遗憾,因为人们都说我不应该一开始就白白失去了清晨洱海最美的风景。这是一次什么样的旅行?但事后想想,庆幸的是,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早上也起得很晚。不然那天我能不能安全到达金顶都成问题了。

我们正在岸上挖掘颜色。据当地人介绍,从软管通往鸡足山有两条路。路再远,一日也未必能到达;另一条路较近,但很荒凉,沿路无人,山坡陡峭。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走捷径,一是不想在路上多花一天时间,二是也想尝尝冒险探索的滋味。况且我们人多马壮,一天能走七十八十里,是有信心的。独腿的盘公又雇了一根滑杆,怕轿夫走得慢,就让轿夫先出发了。一切安排妥当后,十点左右,一行人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前往鸡足山的路上。

虽然这个文武一体的大队在娱乐方面组织得很好,但文人之间的骑术却存在很大差异。毕竟罗工是北方最强的。他只在一夜之间练习了在船上握缰绳的姿势,第二天就能够做到了。半日未落。山阴孙恭一向成熟稳重。上马后,他更是浑身颤抖,根本没有侧目。你懂得骑在马上,为了讨好主人,你还刻意放慢脚步,成为远方就能主宰战局的将军。曾巩认为马跑得慢,就时不时下马向前走,超过了队伍。一开始,大家还在有说有笑。当我们越过雪线时,已经是下午了。翻过一座山之后,前面还有另一座山。连导游都说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走过这条路了。似乎越来越长,已经看不到金顶的影子了。除了路边的白雪和包里的几支香烟,没有什么可以应付日益增长的饥渴。大家都急着上路,连欣赏风景的时间都没有。走得快的人前面越来越远,走得不快的人后面越来越远。拉拉的时候前后总有数里之差,前面看不到后面的人,后面也看不到前面的人。我用尽全身力气牵着马,顺着马蹄的足迹,沿着偏僻的山路前行。

太阳西下,我们却翻过山腰向东走。雪很厚,天气很冷。路边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枝叶交叉,挡住了人们的去路。座下的马儿也不顾这些,继续向前走。会骑马的人可以靠在马脖子上来保住面子。端坐的骑士们首先挂起王冠,不低头。后来冠冕不够了,只好破脸流血。追上我的人是曾先生。他秃顶,手帕上沾满了血。我们两人又一起走了一两英里,就看到了远处那座金顶方塔。我们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心想今晚也许有地方住了。把缰绳向前拉,路就会下坡。人马都疲惫不堪,已经力竭了。偶尔,马绊了一跤,我就滑进了马头前的雪里。正当我庆幸没有摔得太厉害的时候,我想穿好衣服上鞍,谁知道那匹古棕马实在不高兴我再去按它,它就跑了。山路又窄又滑,追马实在是尴尬。于是我就放开了曾先生,干脆挑了一块石头坐下,悠闲地抽着烟。山深林密,一切都静悄悄的。真不像是有几十个人在石头后面的树叶下爬行。我从半山上滑下来,一步一步地滑下去,还没听到人声,就摔到了山底下。宋巩、曾巩等人在草棚里等我们要茶。我是第三批到达山脚下的。我的马比我先到了二十多分钟。后面还有一半人没有消息。

山下的地方叫昙华清,却没有花。到处都是杂草和新树。茅草屋也是临时搭建的,专门为了在这个香火季节做点小生意。这条路地处偏僻,行人稀少。像我们这样大量的人跨越边境,实在是难以想象。我们借了火,自己煮了一些饵料。同伴们零散地一一抵达。洛公从马上摔下来,摔碎了半个眼镜。田公骑马路上捡到了曾公的破帽子。最后到达的人是孙恭。他本来就很小的鼻子更大了,上唇还沾着血。毫无疑问,他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战斗。每个人都带来了一个他们认为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旅行还没有结束,而且最近的可以住宿的寺庙还有三四英里之遥,所以没有时间细说。天色已经黑了,潘先生的幻灯片上却没有任何消息。除非我们打算在草棚里过夜,否则我们不能再等了,所以我们重新上马,做最后的努力。

新月如钩,斜倚在对面的山顶上。一颗非常明亮的星星镶嵌在月亮的顶部,闪闪发光,可爱极了。我们趁着黄昏的暮色,步行上山。山里的夜幕降临得很快,瞬间四周就漆黑一片。马在路上犹豫了,只得下马拿缰绳爬山。人马杂乱,碎石间的马蹄声,让他们更加惊慌。潺潺的流水声警告行人不要走错一步。但谁敢留下来?转眼间,前面的人就消失在黑雾之中,连人都没有了。山林中的叫声是最难听清的。起初,他们似乎在前面、右边,但突然间,他们似乎在后面、左边。我一手拖着似乎已经濒临绝望的罗工,另一只手几乎要触地了。爬了一会儿,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和我们在一起的人也挣扎到了最后一刻,无法鼓起勇气向前走。我不知道山有多高,更不知道我们脚下的路是不是路。如果它是一条路,我们不知道它会带我们去哪里。这时,山壁上似乎有一块颜色较浅的石头,感觉光滑。也许这是某种纪念碑。我划了一根火柴,发现这是真的。但光线太弱,看不清任何文字。既然有纪念碑,那我一定是离某个寺庙很近。当我找到摆脱绝境的出路时,我会兴奋一百倍。转过石碑后面,不远处有一座小房子。房子前面的路比较宽。开路的宋恭等人派人在此等候,请我们再往前走。于是大家都打起精神,爬上了山顶。山顶覆盖着一片白雪,倒映着尽头那座高耸的独立方塔,这就是鸡足山的金顶。本来我们约定第二天去金顶,谁知道随意攀爬的时候却迷失了目的地。

金顶的和尚看到我们,都合掌说,菩萨有灵。原来,一位曾当过皮匠的县政府委员来寺庙募香。这并不奇怪。这么偏僻的县城,有什么税不能收呢?据说,因为省政府下令保护名山,县政府在山里的道路沿线设立了多个“镇压站”(名字奇特)。行人过境时必须办理登机手续,并缴纳两的镇压费。到了寺庙,如果想烧表驱鬼,要向县政府交2元钱,向委员交3元钱。缴纳完这笔未知税后,可以在烧毁的手表上盖上印章,否则无效。所谓无效,可能是因为阴阳官方的其他契约条款,其中的奥秘我们不得而知。这套税制虽然新颖,但还是有可圈可点的。尽管“皮匠”委员可以在寺庙里免费吸鸦片,但他仍然不甘寂寞,想早点回家。当天上午,和尚被迫预缴3000元税款。如果那天晚上他不还钱,他就会被殴打。金顶上的老和尚惊慌失措,只好向菩萨磕头求救。据说他要求抽签,说会有贵人前来帮忙,但到了黄昏,仍然没有消息。没想到,在日月西下的星光下,我们一大群人半夜敲门寻求庇护,这也应验了菩萨的预言。老和尚合掌念经后,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编造的,让我们对付那个皮匠委员。但我总觉得这位菩萨太残忍了。为了救这个老和尚一时不被打,我们何必一路受苦呢?受这些还不够,还得整晚不睡觉?

本来在金顶睡个安稳觉是没问题的,但是点名的时候,独腿盘弓和几名押运行李的士兵却没有报告。九点了,十点了,十二点了,还是没有消息。山高风大,松涛怒吼。我想到了在雪地里迷路的受害者。谁还能高高在上?更何况我们的行李还不全,连睡觉的被褥都没有,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就只能在火边守候,在金顶上坐了一夜。

风似乎要疯狂了,薄薄的纸窗也挡不住雪线上方刺骨的夜寒。虽然面前有一大盆炭火,但我们的鞋底都被烧焦了,脚还是感觉不到温暖。我们裹着草席,看着手表,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远处,狂风中传来狼嚎声,就连香烟也带着苦涩的味道。四周一片寂静,却无人能打破这压抑的寂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石头。直到盘公在露天过夜,第二天早上上山时,石头才落到地上。大家又都笑了。

早上,看完日出,我们就去大殿,抽了很多很多。地块上写着四个字:“山里迷路。”


3。金顶香


骑了一整天的马,整夜热身之后,我只小睡了几下。天亮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累得快支撑不住了。虽然他很不情愿地跟着曾先生去金顶看日出,但双腿冻得发抖,关节却在发烧。我口干舌燥,连喝水都解不了渴。耳边仿佛有无数混乱的声音和不完整的句子在盘旋。冷风吹过,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四肢却更加麻痹了。于是我只好在刚刚被人推开的床上睡着了。

当我猛然醒来时,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一丝寒风,窗外红日当空,雪白梅花开,却感觉温馨可爱,再也找不到昨晚那样冰冷的私力了。房间里挤满了人,就像大都市的候诊室一样。潘先生安全抵达山下的好消息传来后,大厅里充满了欢笑声。昨晚死气沉沉的院落,如今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城市。即使窗外的人声不如沸腾的大锅那么热闹,也足以让我想起早年在城隍庙看草台戏的情景。睡前的寂静无声,身体的疲惫,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被消化掉了。我揉了揉眼睛,一觉醒来,世界变得好快。

儿时的小梦想还占据着我的心,我赶紧穿好衣服,到大殿去凑热闹。炊烟袅袅,将熙熙攘攘的庭院笼罩在朝圣者的晨雾中。当你站着不动时,你仿佛进入了一个盛装舞厅:一个乡村姑娘穿着绿衬衫和红裤子,裙子和袖口上有宽大的彩色刺绣;头上戴着流苏的女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流苏上有叮当声,脚上戴着银冠和珠子;穿着巨靴、宽襟大袖、满脸油光、头发凌乱的野蛮女人;一个腰挂尖刀、浓眉大眼的蛮人,看上去不像别人。穿着皮鞋、进门从不脱帽子的时尚乡村乡绅;还有闭目扫地的袈裟、双手合十的僧人、全副武装、只缺钢盔的士兵……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超过一万座山峰上,绝非寻常之事。此刻2500米!也许是我还困,新奇中总有一些迷茫。

是什么创造了这种业力结合?

带着这些迷茫的心情,我挤出了山门。山门外有平台,下千丈。云雾缭绕的山底,隐藏着另一个可怕的世界。这里杂草丛生,杂树丛生;斧头砍不到你,野花盛开。正当我陷入沉思时,一位老妇人从后面走来,一只手搭在一位年轻女孩的背上,她惊讶地看着我。这双苍老的眼睛显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着她,因为她正虔诚地望着深谷,正在向不知道是哪位神明表达着自己的愿望。他双手颤抖地拿着一叠黄纸,扔到风中,顿时蝴蝶满天。散开一叠文件后,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轻松的忧郁。他转身,推着心事不明的女孩,沿着山路,拐过拐角。天空中的黄纸有的已经沉入了雾海,有的还在漂浮。不知道它会从哪座山里飘出来。

一个人觉得荒凉,就又回到了寺庙。既然已经到了金顶,何不上塔看看呢?我没有数过这座塔有多少层,但只有一层是可以通过楼梯爬上去的。因为这是民国后修建的建筑,所以楼梯很新,一层一层盘旋而上,而且每一层的中心都非常狭窄。上下的人很多,而且没有左右之分,更显得拥挤。四面墙壁都没有窗户,光线是从底层的一扇小门射进来的,光线很弱。当人多的时候,感觉就更黑了。我摸着墙壁,跟着人群往上走,却感觉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很不舒服。当我爬上楼梯时,我看到周围都是穿着藏装的男女。他们一爬上楼梯,就跪下磕头,然后绕着塔楼的阳台转了一圈。他们同时跪下磕头,用藏语随意念诵着。他们头发上的灰尘清晰地记录着他们漫长的旅程。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我。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疑问:这个在神面前不低头的野人是从哪里来的?不拜佛为什么要上佛塔呢?我想他们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至少他们的虔诚确实让我感到内疚。为什么我能在这神圣的地方如此自豪?我有什么权利在这座塔里占据一席之地,阻止这些信徒的礼拜?于是我偷偷的离开了他们,下了楼。塔前的大香炉里冒出浓烟。

我回到宿舍,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空虚的感觉,那种空虚是被我的骄傲打击后留下的。我急着离开这座佛教圣地的最高峰,催促同事赶紧上路,忘记了大家都还没有吃早餐。


4。秃鹫花的底座


我曾经嘲笑那些拿着“指南”并雇用“导游”的旅行者。他们在旅行时必须知识渊博、健谈,这实在是一种耻辱。艺术只能因偶然而被创造。这次上鸡足山之前,我还是按照原来的做法,没有特意去问为什么这座山叫鸡脚,而不是鸭脚或鹅掌。虽然听说这里是佛教圣地,但我并不想打听是哪个和尚在山上建了寺庙,哪个教派在那里建了讲经台。

有时事情不会按计划进行。当晚到达金顶时,我没有被褥,就在火边取暖。我感到很无聊。桌子上放了一本书,《鸡山志》,为了消磨时间,却无意中违反了第二天随意欣赏风景的原则。在开始我的登山之旅之前,我读了这本类似指南的书。这部编年史的编撰极其糟糕。我没有关注它是谁编撰的,什么时候出版的,更不用说记住它了。这是一篇零散且无头绪的文章,但它有一个优点。因为小编不冒充科学家,所以还细心写下了很多常理无法相信的神话。这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我用它来做夜宵。

据此书记载,鸡足山自古以来就是佛教圣地。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在弥勒佛之前将佛袈裟存放在山上,后来在山上成道。从时间上来说,相当于中国的周朝,而这座山当时还属于所谓的西域。不管你信不信,这段历史。然而,名山没有动人的传说,就像显赫的官员没有圣人为祖,他也很难坐稳。说实话,鸡足山并没有什么特别壮丽的景色。正如地理学家张弓在我决定参加这次旅行时所说的那样,不要抱太大希望。若将稷山绝壁全部移至江南,则称雄一地,压倒虎丘;但在这个山国实在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二溪的苍山,那么近,玉龙雪山却遥遥可见。昔日海难胜,稷山风光无处,只是阳光下的一团熊熊烈火。但正因为它没有天然特产,所以它必须依靠一些不太好笑的神话才能比山还高。而且,也因为这个神话而广为流传,以至于很多西番信徒都加入了西南峨眉。

我的本性不近考证,为了完成《纪山》,我也懒得去罗列一些常见的历史知识。一个人无论多么卑鄙,如果不认贼为父,却依然愿意做圣人的后裔,那至少说明他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和一个人人敬佩、人人都为之恶行亵渎的人为难呢?他给他带来的祖先,除了被骂为耻辱之外,得不到任何荣耀,这算什么荣耀?对于这种事情,我总希望考据学者能手下留情一点。

我们仰慕鸡足山的佛名,不远万里来参拜鸡足山。说起我与佛教的缘分,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祖母去世后,有一个和尚每天在灵帐前守灯、捉木鱼、念经。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好、很深。因为当我一个人在灵堂的时候,他常常不再玩木鱼来哄我玩。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非常深情。此时我只有十岁。在我看来,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他同样爱孩子,也贪心,所以我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亲近的普通人。我不认为他有什么独特之处,除了他的衣服我不喜欢。我的头不是剃得和他一样光滑有光泽吗?也许是因为这个和尚太有亲和力,给我的印象又太普通,所以佛教未能引起我的好奇心。直到今天我仍然对这个宗教和哲学一无所知。迦叶、阿难、弥勒等名字对我来说也很陌生。

我知道的佛教故事不多,但有一个故事我一直记得。这是在灵山会上手捧鲜花、微笑的事。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我的口才很差。有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无法表达的情感。即使我表达了,我也觉得我说的绝对不是我的意思。人们都误解了我,当着我的面更丢人了。红嘴笨拙。因为我的口才不好,我怀疑语言本身的能力,而心心相通的理论确实说到点子上了。我也是一个急功近利、急躁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必须努力,但我真的不敢尝试。只有有了这个顿悟,我才敢放心地学习。当别人骂我不努力、不会说话的时候,我就用这个故事来嘲笑自己。不过,我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个故事的主角的名字。直到我读到《鸡山志》,我才知道原来据说在稷山成佛的就是马迦叶。我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我对季山也有了额外的感情。

那天晚上,我静静地坐着,也许是因为太累了,眼睛惺忪,灵魂恍惚。周围一切寂静无声,存在与不存在合而为一;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法动弹,正在走向无底的极限。多么愚蠢?我突然笑了。谁在笑?依然令人感动,那么严肃,充满了汗水和泪水。这笑容从何而来?如果是我在笑,我不动的话,哪有什么好笑的? ——窗外的风声惊醒了我,让我打了个寒颤。朋友们有的躺着打呼噜,有的则在火边取暖小憩。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一名枪上插着刺刀的士兵在星光下笔直地站着,旁边矗立着方塔。哪一项较高,哪一项较低?哪一个能持久,哪一个能持久? ……我可能还没有完全清醒。一天的辛苦,已经把这个自以为很靠谱的大脑搞糊涂了。

出家当和尚吧!突然我想到了这个奇怪的想法。虽然我很怀念那个在奶奶灵魂前守灯的和尚,但我不想成为他。他喜欢孩子,但他不能生孩子。那有多痛苦?真正的高僧不会这样吧?他应该轻如一缕轻烟,畅游世界,没有任何阻碍。这种世俗的欲望根本无法阻止他。没有忧愁,没有悲伤,什么都不缺,一切就足够了。如果我想成为一名和尚,这就是我必须要做的。鸡山圣地,秃鹫花的基地,一定有我想成为的那种修士。我想是这样,也希望如此。那天晚上我们已经在金顶见过老和尚了。真是一位可怜兮兮、愁眉苦脸的老菩萨。他害怕被殴打和吊死。当我们看到他时,他想跪下。他还需要我们的拯救,那我们怎么能指望他来拯救我们呢?

第二天,我们从金顶下来,很快就到了一座寺庙。我忘记了寺庙的名字。寺前有一座柏树枝搭成的佛棚,内有一尊瓷佛。一个和尚在那里抓木鱼,一个和尚就在那里。招募路过的朝圣者让我想起了天桥上的杂耍,以及北平街上身穿黑色制服的救世军女兵带领着游行乐队。这寺庙里有高僧吗?我不敢进去,怕里面有更吸引香客的东西。我没有带足够的钱买香,所以我不想让人们失望。于是我借口在路边一棵大树旁坐下,等小伙伴们在寺庙里游了一会出来,才一起往前走。他们没有提到寺庙里的情况,我也没有问他们。

我已经记不清走了多少座寺庙才到达山脚。这里有一座大寺庙。我想,这座雄伟壮丽的建筑里,很可能会有一位高僧,光看一眼就能让人放下屠刀。一到寺门前,就看到墙上贴满了红绿的标语。标语是用最时髦的句子写的,是用来欢迎我们大队的军事一半的。我突然想起有人说过慧远和尚写过一篇文章《沙门不敬王者论》。现在的世界显然已经不一样了,我当然能够理解这个困难。

沿途的标语欢迎我们来到一座寺庙,我们将在那里过夜。还没到山门,就有一位小和尚在半路上等着我们,手里拿着名片,引导我们绕过黄墙。一大群黄黑相间​​的修士站着,上下行礼,动作敏捷,态度诚恳。鼓声、钟声齐鸣,天气十分炎热。我怀疑自己是误入修罗道场了。当然是我误会了。从这种情况我还能期待什么?

我和老和尚坐下来聊了起来,才知道他是我江苏老家。他的谈吐确实很优雅,而且他是一位不失自我的领导者。他能够迂回地让听者知道他的叔叔是晚清一位名臣的幕僚。他的家人也拥有大笔财产并有孩子。不过这些和他出去并不冲突,也没有任何矛盾。 。他还希望在去世前能见到多年不见的妹妹,这让我们这一代漂泊的游子深深地思念着她。我很喜欢他,因为他在某些方面似乎和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个护灯和尚很相似。但我不太明白。既然思念家乡、思念家人,为什么不回家种田呢?后来才知道,这座寺庙不仅有田地,还有一个铜矿。他说,他想经营铜矿,这样可以增加供应,为战争提供便利。没想到,稷山的和尚首领也是一位爱国企业家。这座寺庙确实管理得很整齐,年轻的和尚干净又受人尊敬。另有藏经楼一座。楼上有一个《龙藏》,保存得还不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们大学的图书馆一样好。为了安全打包和疏散,收集书籍的目的是为了保存古物。

佛教圣地鸡山的和尚很多,但遇到那些愿意和我们见面的人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安心。人始终是人,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头发是卷的、直的,甚至是剃的,世界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无论是在千尺高山上,还是在众多寺庙的包围中和风景名胜。在城市的深处,或者在霓虹灯照亮的城市街道上。我可以回家,幻想只是幻想。

经过一夜,我再次骑上那匹古棕马,走出稷山;如果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我就会觉得我得到了一些东西。路上,有一首独特的歌:

我进山寻找无限可能,却只剩下十座名刹空空如也。

修士们就在秃鹫花的底部。我记得帐篷前的灯管人。


5。 《祭祀前的一顿饭》


我总怀疑自己骨子里缺乏对历史的热爱,因为我太爱听神话了。美与真似乎不是双胞胎。现实有些丑陋,所以人们创造了神话。神话是美丽的传说,不一定是真实的历史。我欣赏希腊,因为它是一个充满神话的国家。虽然我也喜欢英国,但总觉得它太现实了。我们中国人可能太老了,已经忘记了奇幻和神话。更何况,近百年来,考证之学已无可比拟,连孟姜女寻夫、大禹治水等残存不那么荒唐的故事也被历史化了。礼仪缺失的荒野,除了边疆,哪里还能有动人的神话呢?

我对神话的热爱可能部分源于我天生的懒惰。因为复述神话的时候不需要太当真,不妨根据自己的喜恶来填写和剪裁。它不是在寻求真相,依靠错误信息不会导致批评。神话之所以比历史流传得更广,就是因为这个缺点。

鸡足虽是名山圣地,但好在地处偏远,没有受到文人的谩骂。岩石上的铭文很少,人们口中还保留着一些简单而不俗的传说。这让鸡足山显得格外平易近人,平易近人,带着一定边疆女孩所缺乏的纯真和魅力。

从金顶步行,翻过半山腰,就到了化首门、射神岩。一侧是百丈悬崖,另一侧是百尺深渊。这座悬崖的中心看上去像一扇巨大的石门,紧闭着,名叫化首门。任何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突然问:门内有这么珍贵的宝贝吗?上帝值得建造这道任何人力都推不开的石墙,并锁上那扇厚重的大门。于是神话在这里流传。

不知何年何月,来了两个和尚。他们抛弃了家乡的温暖和亲人的关怀,远道而来,来到了这片偏僻的山区。没有人问他们为什么要去这个地方,但他们仰望天空的眼神却透露着无限的期待。仿佛有一颗迷人的星辰在吸引着他们,让他们忘记了雪地的寒冷,忘记了黑暗中野兽的恐怖。这位迷人的明星在当时是一个广为流传的传说。

释迦牟尼在鸡足山藏有袈裟,并派大弟子迦叶看守山上。释迦牟尼圆寂时,对迦叶说:“我要你守护此袈裟。你将以此袈裟将世间的信徒引渡到西方佛国。但你要记住,只有那些值得的人引渡的人值得引渡。”从此袈裟升天。”迦叶一直守护着鸡足山,人间许多想要去西方的善男信女不断上山,但不知道有多少人遇见了迦叶,登上了鸡足山。袈裟,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失望的人在山里喂豺,我刚才提到的和尚只是众多人中的两个。

鸡足是一座荒山,顽石上寸草不生,寸草不生。进山的人都要背着食物维持生计。但没有人能够搬运很多米;人多了,爬不高,所以能进深山的人就少了。不过,大家都认为迦叶尊者一定住在山的最深处,所以他们普遍觉得限制他们距离的就是粮袋,粮袋很容易耗尽,又不能装得太满。只有那些最会算计、能挑重物、吃得少、用现代的话来说最省钱的人,才能去西方。

两个比丘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看不到马迦叶的影子。当他们打开粮袋时,发现粮袋已经被吃掉了一半。这个时候,他们需要做出很大的决心。如果继续往前走,当然还能保持一半的距离,但如果到时候还摸不到迦叶、到达西天,那除了挨饿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你不想成为饥饿的幽灵,就该回头了。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如果你不能去天堂,你就会死。”他们坚定地互相宣誓,拎着半空的粮袋勇敢地向前走。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顾虑。早上看太阳从东方升起,晚上从西方落下。粮袋的重量一天天变轻,追赶者的心却一天天沉重。当食物只剩下最后两份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到了石门前。他们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去西方肯定不容易。一个人如果不能下定决心,他就永远没有希望享受幸福。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已经尝遍了所有的痛苦。最后一顿饭将决定是饿死还是永生。于是,他们心里踏实了许多,心情愉悦地倒出最后一粒米,放进瓦锅里煮。静静地盯着石门。他们想:门后一定有那件袈裟,西天就在眼前。

当最后一顿饭的香味从瓦罐里传出来时,一位老和尚从远处一步步爬上山,用最可怜的声音向他们喊道。但声音太弱,风又大,根本听不清楚。两个多日未见同类的修士,本能地跑过去,将垂死的老人扶到了自己坐的地方。这老和尚显然是进山找渡口的人。但由于年事已高,体力衰弱,他无法携带多少食物,这几天就吃完了。他忍着饥饿,又爬了上去。此时,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闻到了饭香,猛然睁开闭着的眼睛:

“饶命啊!给我吃点东西吧,我快死了,我不能死,我得去西边!”

两个修士对视一眼,都沉默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顿饭。这顿饭可以让他们多活几天,也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去天堂。如果他们把这顿饭给了这个垂死的老人,他们自己也会像这个老人一样早点挨饿,早点饿死。任何人都不可能错过这一刻进入天堂的机会。一路走来的辛苦和这一生不都是白费了吗?不,不。他们身披星月,承受世间一切苦难,冒着世间一切危险,又是为了什么?向西去吧!他们怎能牺牲最后一顿饭来保住老人片刻的生命?于是,他们互相摇头。他们的心比雪更冷,比冰更坚强,让他们坚定地坚持经济计划中最合理的结论。

老和尚无奈求饶,绝望而死。两个和尚在死者身旁默默地吃完最后一顿饭。当他们收拾完那些没用的瓦罐时,死去的老和尚突然站了起来。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饿,而是充满遗憾,向他们合掌行礼,缓缓后退。当他靠在石门上时,一声响动,双扇门打开了。里面到处都是鲜花,却空无一人。老和尚对两个目瞪口呆的和尚点了点头,退入了石门之中。门又关上了,就像以前一样。

门外的追击者已经看清了一切,他们知道这最后一顿饭已经决定了他们只会饿死。故乡远如西天,粮袋里已无一粒米。除了深渊的流水声,远处只有狼嚎声,绝望的人明白时间是一种负担。他们纵身跳入深渊,深渊无情地将他们吞噬。

神话是荒谬的。你认为即使发生这种事,谁会看到呢?老和尚是马迦叶的转世。进入石门后,两个修士的灵魂都碎裂了。他们怎么能回来把这场悲剧传播到全世界呢?然而,神话的荒诞并没有失去赢得人们信任的能力。所以直到现在,当你在华首门前、祭祀岩上徘徊时,仍然会听到对这两位和尚的叹息声。人的愚蠢永远不会结束,这个传说永远挂在人们的嘴边。

我站在石门前忽然想问一下躲在里面的迦叶:“你老师给你的袈裟用过没有?”若是永远闲着,我就不能不怀疑这件袈裟除了为深渊里的豺狼吸引食料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用处。我很得意的自作聪明的笑了。

我在笑,迦叶也在笑,山底里两个和尚也在笑,身上突然一阵冷,有一个力量似乎要叫我向深渊里跳,我急忙镇静下来。自己对自己说:“我没有想上西天吧?”


六、长命鸡


我们从短墙的缺口,绕进了山脚的一个寺院,后殿的工程还没有完毕,规模相当大,向导和我们说:“这是鸡山最大的寺院,名称石钟寺。”我从山巅一直下来,对这佛教圣地多少已有一点失望,大概尘缘未绝,入度无因了。我抱着最后的一点奢望,进入石钟寺。一转身,到了正殿:两厢深绿的油漆,那门秀丽惹眼,尽管小门额上写着“色即是空”,也禁不住有一些不该在这地方发生的身入绣阁之感。正殿旁放着一张半桌,桌上是一本功德簿。前殿供着一行长生禄位,下面有不少名将的勋爵。山门上还悬着木刻对联,和两块在衙门前常见的蓝底白字的招牌,有一块好像是写着什么佛学研究会筹备处一类的字样。我咽了一口气,离开了这鸡足山最大的名刹。

离寺不远,有一个老妪靠着竹编的鸡笼在休息。在山上吃了一天斋,笼中肥大的雄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岂是这绿绮园里研究佛学的善男信女们还有此珍品可享?我用着一点好奇的语调问道:“这是送给老和尚的么?”虔诚的老妪却很严肃地回答说:“这是长命鸡。”自愧和自疚使我很窘,我过分亵渎了圣地。

“这是乡下人许下的愿,他们将要把这只雄鸡在山巅上放生,所以叫做长命鸡。”这是向导给我补充的解释。长命鸡!它正是对我误解佛教的讽刺。

多年前,我念过Jack London写的《野性的呼唤》。在这本小说中,作者描写一只都会里被人喂养来陪伴散步的家犬,怎样被窃,送到阿拉斯加去拖雪橇;后来又怎样在荒僻的雪地深林中听到了狼嚎,唤醒了它的野性;怎样在它内心发生着对于主人感情上的爱恋和对于狼群血统上的联系两者之间的矛盾;最后怎样回复了野性,在这北方的荒原传下了新的狼种。

这时我正寄居于泰晤士河畔的下栖区,每当黄昏时节,常常一个人要在河边漫步。远远地,隔着沉沉暮霭,望见那车马如流的伦敦桥。苍老的棱角疲乏地射入异乡做客的心上,引起了我一阵阵的惶惑。都会的沉重压着每个慌乱紧张的市民,热闹中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独。人好像被水冲断了根,浮萍似的飘着,一个是一个,中间缺了链。今天那样的挤得紧,明天在天南地北,连名字也不肯低低地唤一声。没有了恩怨,还有什么道义,文化积成了累。看看自己正在向无底的深渊中没头没脑死劲地下沉,怎能不心慌?我盼望着野性的呼唤。

若是我敢于分析自己对于鸡山所生的那种不满之感,不难找到在心底原是存着那一点对现代文化的畏惧,多少在想逃避。拖了这几年的雪橇,自以为已尝过了工作的鞭子,苛刻的报酬;深夜里,双耳在转动,哪里有我的野性在呼唤?也许,我这样自己和自己很秘密地说,在深山名寺里,人间的烦恼会失去它的威力。淡朴到没有了名利,自可不必在人前装点姿态,反正已不在台前,何须再顾及观众的喝彩。不去文化,人性难绝。拈花微笑,岂不就在此谛。我这一点愚妄被这老妪的长命鸡一声啼醒。

在山巅上,开了笼门,让高冠华羽的金鸡,返还自然,当是一片婆心。从此不仰人鼻息,待人割宰了。可是我从山上跑了这两天,并没有看见有长命鸡在野草里傲然独步。我也没有听人说起这山之所以名鸡是因为有特产鸡种。金顶坐夜之际,远处传来的只是狼嚎。在这自然秩序里似乎很难为那既不能高飞,又不能远走的家鸡找个生存的机会。笼内的家鸡即使听到了野性的呼声,这呼声,其实也不过是毁灭的引诱,它若祖若宗的顺命寄生已注定了不喂人即喂狼的运命,其间即可选择,这选择对于鸡并不致有太大的差别。

长命鸡长命鸡!人家尽管给你这样的美名,你自己该明白,名目改变不了你残酷的定命,我很想可怜你,你付了这样大的代价来维持你被宰割前的一段生命,可是我转念,我该可怜的岂只是你呢?想做Jack London家犬的妄念,我顿时消灭了,因为我在长命鸡前发现了自己。我很惭愧地想起从金顶下山一路的骄傲,我无凭无据蔑视了所遇的佛徒,除非我们能证明喂狼的价值大于喂人,我们从什么立场能说绿漆的围廊,功德的账簿,英雄的崇拜,不该成为名寺的特征呢?从此我就很安心地能欣赏金刚栅上红绿的标语了。第二天我还在石钟寺吃了一顿斋,不但细细地尝着每一碟可口的素菜,而且那肥胖矮小的主持对我们殷勤的招待,也特别亲切有味。

既做了鸡,即使有慈悲想送你回原野,也不会长命的罢?


七、桃源小劫


一天半由大理到金顶,在鸡足山睡了两晚,入山第三天的下午,取道宾川,开始我们的回程。这几天游兴太高,忘了疲乏;我虽则在这几天已赢得了“先天下之睡而睡,后众人之起而起”的雅誉,可是我自己说,除了在祝圣寺的一晚,实已尽力改善了我贪睡的素习。在归途上,从筋骨里透出兴奋过后倍觉困人的疏懒,为求一点小小的刺激,我纵马跑一阵,跑过了更是没劲。沿路没有雪,没有花,也没有松林。几家野舍赶走了荒凉和寂廓,满冈废地却又带着疏落和贫瘠。平凡的小径载着几十个倦游归来的人马,傍晚我们才进入坝子的边缘。除了远处那一条金蛇似的山火,蜿蜒绕折,肆意蔓烧的壮观外,一切的印象都那样浮浅。现在连那天晚宿的地名,都记不起来了。

我们在那带有三分热带气息的坝子里,沿着平坦的公路,又走了一天。旅队隔成了好几段,各自在路上寻求他们枝枝节节的横趣。上山时那种紧张,似乎已留在山里,没有带出来,怎能紧张得起来呢?前面吸引我们的不是只有平淡的休息么?若是这路是指向蕴藏着儿女热情的家,归途上的心情,也许会不同一些,而我们的家却还在别条归途的尽头。要打发开路端缺乏吸引力的行程,很自然的只能在路旁拾些小玩意儿来逃避寂寞了。我一度纵马跑到前队跟着宋公去打斑鸠,又一度约同了一两匹马横冲一阵。琐碎杂乱,使我想起了这一两年来后方生活的格调多腻人,多麻木的归途的心情!这种心情若发生在一条并不是归途上时,又多会误会人!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凉。

我们的归途若老是像前两天一般的平坦,这次旅行也一定会在平凡中结束了。幸亏从宾川到凤仪的一段山路,虽则没有金顶的高寒,却还峻险。盘马上坡,小心翼翼,松弛的笑语也愈走愈少。走了大概有三四个钟点,山路才渐平坦。这一片山巅上有个小小的高原,划出一个很别致的世界。山坡上一路都是盘根倔强的古松,到这里却都改了风格,清秀健挺,一棵棵松松散散的点缀在浅草如茵的平地上,地面有一些起伏,不是高低小丘,只是两三条弧线的交叉,“平冈细草鸣黄犊”大概就是描写这一类的景地。清旷的气息,使我记起英伦的原野和北欧的乡色,唯一使我觉得有一点不安的,只是那过于赭红的土色。

这高原的尽头有一个村子,马快先到的就在这村子里等我们这些落后者。当我们走进那间临时的憩息所时,里面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人。有一位副官反复地正在和本村的父老们说明在军队里师长之上还有更高级的军官。可是善于应承的乡人口里尽管称是,脸上却总是浮起一层姑妄听之的神气。内中有一位向着他身旁老人用着一点不大自信的语气道:“没有了皇帝,师长不是最高了么?”副官的话愈使野老们觉得荒诞了。他讲起了有一种叫日本人的打到了我们中国来了。可是我们的总司令却住在他们认为世界上最远的边境大理府。

“大理府?我们有人去过。知道,知道。”可是那种叫日本人的没有到这地方,那自然还在天边,所以那位副官的宣传也失去了他的效力。

他们送上一盘烤茶,比我在洱海船底里尝的更浓。一会儿又泡了一盘米花汤,甜的不太过分。我正在羡慕这个现代的桃花源,话却转过了一个方向。里面有一位问起我们是否认识那位“森林委员”。

“我们杀了一只鸡请他,给了他两百块钱。谁知道他临走还拿走了一床毯子。森林委员是来劝我们种树的。种树倒不必劝,要是凤仪那边人不来砍我们种的树,也就得了。”——原来这是桃花源里小小的一劫。

他们里面有个当保长的,在外面张罗了半天,到头来要留我们吃饭。桃源里有多少鸡,能当得起我们这批游山委员的浩劫?我小声地向身旁的一位朋友说:我看他们准在打算卖出去半个山头才能打发开我们这批比师长还大的人物了,天下哪里还有桃源!

宋公递了一叠钞票给保长,“这是森林委员赔偿那条毯子的。”他们显然有一些迷惑,很可能有几个老年人在发抖,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委员老爷连茶都要给钱,一定有什么比拿毯子更难对付的事会发生了。

我们上了马出村时,那几个有些迷惑的老人,又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一般,急忙的赶出来,一直在我们后面送我们出村。我一路在猜想他们在这黑屋子里,对着那些狼藉的杯盘在说什么话。直到山口又逢着那面县政府收“买路钱”的旗子时,才收住了自己的幻想。

出山口,路很陡的直向下斜去。我们不能不下了马,走了好半天。半骑半走的又有三四个钟点才到凤仪的坝子里。在凤仪的公路上我们坐了一节马车,一节汽车,又顺便到了温泉洗了个澡,在下关大吃了一顿,星光闪烁中回到大理的寓所。

晚上我沉沉的熟睡了。整个的旅行似乎已完全消失在这疲乏后的一觉中。醒来已是红日满庭,忽然我又想起那些桃源里的人昨晚是否也会和我一般睡得这样熟,这叫我去问谁呢?


1943年3月于呈贡古城

本文选自费孝通《师承·补课·治学(增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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