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挣粮】苦夏（散文）

　　 一个全新的夏天又来了。
　　 就像一幅火热的画卷慢慢展开，夏天承载着它特有的高温和热情。经历了寒春的风风雨雨，终于稳稳地向我们袭来。阳光明媚，毫不掩饰地向世界散发着热浪。老人们摇着蒲扇，颤抖着走向浓密的树荫。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嬉戏，额头冒出大颗大汗。人们终于放下了脚步。厚厚的秋冬衣服被塞进衣柜深处，换上凉爽的半袖短裤；无论是调皮灵动的小姑娘，还是雍容华贵的姑娘，还是广场上随着喧闹的音乐挥舞着胳膊和腿的老妇人，个个都穿上了轻纱裙，踮起脚尖，像一只只美丽无比的蝴蝶，在夏日温暖的微风中，在各自的花园里翩翩起舞。
　　 我抱起还在襁褓中的女儿，亲吻她粉红色的小脸。她被我温柔的吻逗乐了，咯咯地笑起来。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挥舞着，仿佛要接住妈妈甜蜜的吻。圆圆可爱的小脚，就像两条活泼的鱼在空中扑腾着。释放夏日的无限活力。午后的一阵阵热浪，让她娇小的身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与我抱着她的手的温度融为一体。我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一刻天使般的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来之不易。
　　 回望身后，时光长廊里那个逝去的夏天还没有走远，依然无情地灼烧着我的后背和灵魂。我拖着疲惫的身躯，顶着烈日在医院里跑来跑去，手里拿着一叠化验单，上面写着难懂的医学术语和看不懂的数字。我知道我的命运将由他们决定。我急忙跑到医生的房间，来不及擦额头的汗。我在正午的阳光下飞快地跑着。我的脸涨得通红，火辣辣的，我的心就像干涸已久的田地一样，毫无生机。
　　 “就你的情况而言，你需要医疗协助才能分娩。简单来说，就是体外受精。”那位年过中年、端庄的女医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鬓角的灰白头发闪闪发亮。她认真地说。她看了我一眼，说：做还是不做？不做，下一个就来了！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即将收回。这短暂的一瞥不让我多想，我连忙点头，仿佛被太阳又回来了。阳光普照的嘴角焦急地抽搐着。她把一叠试纸还给了我，语气严厉地喊出了女助理的名字，我就像工厂流水线上的半成品一样被扔到了下一个环节。女助理没有女医生那么吓人。她的长卷发用粉色橡皮筋绑在脑后。发尾微微松散，就像秋收麦田里绑着的金色麦捆。她坐在一台小型打印机前，指尖轻轻操作，一张长长的清单就跳出来迎接我。我虔诚地举起它，就像举起纯净的哈达一样。我知道我的人生新的道路已经开始，这是由我手中的这张清单铺就的，一段充满痛苦、悲伤和泪水的旅程。道路。
　　
　　 二
　　 我是一个从小就害怕打针、害怕吃药的人，但现在，这些已经成为我最基本的日常。每天面对采血室，我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悲伤和恐惧。冰冷的针刺入皮肤的那一刻，我的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可以看到采血管内有新鲜的血液不断上升，直至充满。 ，然后插入另一个空管。这些有我中指大小的采血管，开心地吸着我的血，然后代表我虚弱的自己，进入冰冷的仪器中进行检测，药物的剂量也相应调整。我常常害怕地盯着这些管子，它们也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我，好像在说这与它们无关。我忍着这一刻的结束，悲伤地把头转向一边。
　　 比抽血更令人畏惧的是注射。当护士开始在一侧屁股上擦酒精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原本松弛的肌肉立刻绷紧了。然而这种收紧并没有缓解疼痛，反而起到了相反的效果。针尖刺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一条蛇从后面意外地咬了我一样，我能明显感觉到注射药物的肌肉肿胀。这种微小而强烈的疼痛，伴随着内心的悲伤，最终变成了不得不忍受的无声哭泣。
　　 不同护士的技术存在细微的差异。无论是抽血还是注射，有的会产生一点点疼痛，有的则痛得连板凳都坐不起来。从促排卵到取卵、移植、保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在这个狭小的医疗空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对那里的护士也已经相当熟悉了。如果有一天轮到那个“很厉害”的护士，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就会瞬间沉入黑暗的谷底。
　　 促排卵期间需要注射和服用很多药物，这些药物需要通过剧烈运动来代谢，所以活动是必要的。那段时间我不断跑步、学游泳、做体操。我什至放弃了便捷的公共交通，选择骑自行车上班。我的工作单位所在的地方和我居住的地方位于两个不同的城区，相距较远。每天开车需要四十分钟，骑自行车需要一个多小时。而且我家附近有一条上坡路，吱吱作响的共享单车无论如何也骑不了，所以我就扔掉自行车步行了。当夏夜的晚风徐徐吹来时，它在温暖的空气中轻轻地掀起我的发尾。我微微出汗的脖子滑过流动的空气，带来爱抚的温暖，就像小时候母亲爱抚的手掌。细细的衣角也随风飘动，像有节奏的节拍一样轻轻拍打在他的腿上。有时，强劲的气流会把我的衣服鼓起来，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磨面粉的情景。当机器隆隆旋转时，谷物被倒入一端的漏斗形凹槽中，另一端的出口连接着一个灰白色的窄布袋。雪白的面粉到达之前，已经被机器的旋转气流吸收了。肿得这么厉害我感觉自己就像这个口袋，被绑在医疗辅助生殖的机器上，漂浮着虚幻而茫然。
　　 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洛瓦曾说过：“在苦恼和悲伤之中，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力量，给人隐藏的乐趣。”对我来说，这种乐趣就是绘画。绘画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精神上的依赖和寄托。缓解了我因验血而产生的内心焦虑和精神疲惫。它就像一个理疗室。我可以短暂的逃避和遗忘，也可以安静。治愈你自己。我在熙熙攘攘的画室里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悲伤地坐在那里。有时我很想哭，但有时我又像深海里的鱼一样沉到最低点，沉默不语，像一个孤独的自闭症患者。
　　
　　 三
　　 这一天仍然闷热得令人沮丧。天空中的火球猛烈地蒸腾着天地间的水蒸气。树叶卷起烧焦的边缘。天空蔚蓝蔚蓝，没有一丝云彩。蝉在高高的树枝上烦躁地鸣叫。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像是在高温的炉子里添加了更多的柴火。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我要去医院做取卵手术。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和自己进行了一次长谈，决定勇敢地面对。我迈着平静的步伐走进了手术室。由于之前有过敏经历，我仍然没有注射哌替啶（一种临床使用的镇痛药）。手术开始时，医生说有一点尿液，建议插入导尿管。我感到紧张，因为我知道这会很不舒服。我主动提出要起身小便，但被忽视了。一根冰冷的尖头管子进入了我的身体并刺穿了我的膀胱。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以为这样就够了，结果医生嘀咕没有尿出来，旁边一个聪明的女护士立即建议再穿刺一次，更深一些。绝望之下，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了电椅上一样，不幸的是我又被强烈的电流击中了。不过，没有人说是否提取尿液，而是直接开始取卵。还没等我从电击的疼痛中恢复过来，我又被吸出第一个卵泡的剧烈疼痛击倒了。那是一种新的疼痛，以腹部的某个地方为据点，越来越深，就像狂暴的风暴急速旋转，越来越紧，带着强大的破坏力，凶猛地向胸口袭来。我就像一根无声呜咽的稻草，深深卷入风暴的中心，被无情地抛掷、撕扯、殴打。当第一个卵泡终于从体内运到实验室时，我就像一条垂死的鱼，死在阳光下干涸的海滩上。我对如何生存到手术结束完全失去了信心。昨晚我认真说话所积起的勇气，已被暴风雨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海滩上一片赤裸裸的狼藉。
　　 取卵后，我需要照顾我的身体。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做移植手术了！珍贵的胚胎（在实验室环境中生长的受精卵）通过精密仪器转移到体内。如果它们能顺利着床、发育，我终于可以怀上孩子了。虽然这个期待已久的时刻并不能保证健康宝宝的顺利分娩（因为还存在着床失败或者着床后胚胎无法发育等诸多风险），但这一步至少意味着离可能更近了。成功。移植手术进行得比较顺利。移植后，为了让胚胎更好的着床，我要躺七八天。所以下午从医院接我回家时，家人把副驾驶座的靠背调整到水平位置，我就仰面躺在车上。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坐车，感受到了非常独特的视角。我的眼前不再是喧闹的人群，而是蓝天白云。为了避免颠簸，我们开得很慢。一向喜欢开快车的老公，此时开车小心翼翼，轻轻踩刹车或油门。场面就像一个刚刚拿到驾照上路的新手一样胆怯。我的婆婆坐在后座，倾身向前，将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这只手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和鼓励，但同时又显得激动、兴奋和不安。我知道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移植到这个阶段，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和磨难。不仅是我自己，我的家人也付出了很多。虽然我们不知道这次移植能否成功，但至少今天我们心里是感激的、幸福的。
　　 盛夏强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车里，照在我身上，让我感觉好慵懒。翠绿的柳条轻轻垂下，淡漠地滑过车顶，然后落在车后。我双手合十，轻轻放在肚子上，守护着我所有的希望。路上依然喧闹，但这喧闹却无法进入我的内心。此时此刻，在家人的陪伴下，在盛夏的阳光下，我的心情非常平静，充满了宁静和幸福的期待。
　　
　　 四
　　 为了胚胎的着床和发育，药物、注射、输液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剂量比诱导排卵期间要高得多。因此，移植后半个月，注射、输液造成的皮肤和肌肉创伤已经达到了不可忽视的程度。臀部两侧都成了传说中的“蜂窝”形状。每次注射时，护士手法不同造成的伤口也不同。有的有红色的小针孔，像奇怪的小眼睛；有些人有“黑眼圈”，周围呈紫色。云朵就像是被家暴过的女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蓝紫色变成了蓝黄色、橙色，再变成土黄色，最后慢慢褪回正常肤色。腹部也因持续注射肝素（一种用于预防和治疗血栓的抗凝剂和胎儿保护药物）而呈现出绚丽多彩的奇观，而且色彩范围和色调极其丰富细腻，在腹部周围形成了一幅色彩丰富的油画。按钮。我掀起衣服，姐姐说：“看来绚烂的夕阳映在我的肚子上。”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着泪水，她慈爱地拥抱着我，亲吻着我的额头。我姐姐已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懂得做母亲的辛苦和幸福，所以我从她的吻中汲取温暖的力量。
　　 由于注射强度大，经常注射的臀部和腹部形成了硬块，摸起来像乌龟的硬壳。已经好几天没有地方注射针头了，只能将注射区域延伸得很远。手背也因输液而遭受同样的命运。有时会出现蓝色或紫色瘀斑，有时因进针或滚针不当，会竖起一座小山。必须采取保护措施。晚上睡觉前，家人把一条用开水烫过的毛巾放在我屁股上。一开始我用的是压缩毛巾（比较干净卫生），后来发现保温效果不好，就换了一条家用的大毛巾。将它们折成厚厚的小方块，牢固地放在两块“蜂窝煤”上，冒着热气。腹部不能热敷，只能用土豆片消肿。睡觉前，婆婆把土豆切成薄薄的圆片，轻轻地尽可能遮住肚子上的“夕阳余晖”。就这样，极其普通的薯片成了一剂治疗药膏，保护着我的七彩肚皮，陪伴着我入睡。
　　 帕斯卡曾说过，他只欣赏那些边冲边哭的人。而我的哭泣——那是彻底的心痛和绝望，是对命运不公的抱怨，是对生活苦难的反抗——也正是那天医生宣布终止胚胎的那一刻。医生淡淡地告诉我这个残酷的消息，就像一个烟民悠闲地吐出一个烟圈，但对我来说，这个烟圈就像一个死亡的项圈，紧紧地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之前咬紧牙关所承受的一切都白费了，意味着我以后将承受更多的痛苦和风险；这意味着无数次的抽血和注射，意味着在医院里疲惫不堪和绝望的奔跑。坚持与等待；这也意味着即使身体承受了可怕的伤害和痛苦，它仍然可能面临与今天相同的失败。这是一种竭尽全力却竹篮打水的失败。不知道生活是不是也一样。就这样，经历过的一切，终究还是白费了。
　　 这时，一个巨大的疑问向我袭来。我茫然地向医院门诊出口走去，泪水挂在脸上，像两行新鲜的车辙。外面正在下倾盆大雨。这是整个夏天唯一一场大雨。它一扫夏季的闷热，带来清凉、湿润和清爽。雨从天而降，医院院子里和远处的道路上都积起了深浅不一的积水。我大步走进大雨中，让绝望的泪水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它们很快就流进了我的嘴角，一股苦涩弥漫在我的嘴里，蔓延到我的整个身、心、魂。
　　
　　 五
　　 之后，在经历了几次痛苦的挫折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今天我怀里抱的女儿。这时，我满怀爱意地把她放回摇篮里。
　　 今年的夏天还是那么炎热、那么漫长，和我度过的苦夏没有什么不同。然而，经历了地狱般的苦夏，我却获得了深深的平静。这种力量不是来自于自然，而是来自于一次次的失败与悲伤，一次次的焦虑与等待，一次次的失望与绝望，一次次的坚持与忍耐，一次次脆弱与伤害时流下的泪水，眼中的泪水。是从一次又一次重新获得勇气中获得的。这种坚强，是怯懦、怯懦的对立面，也是对抗夏日毒辣阳光的沉默而坚持的斗争本身。这场艰苦的奋斗让我懂得了生命的真谛，苦涩的滋味和分量。这种苦涩，包含了人生的一切收获和欢乐。
　　 这段独特的经历，无论是悲伤、喜悦、痛苦，还是多年后如雾气一般的朦胧记忆，都会永远留在我的生活中，带来许多微妙却又真实的变化，这些变化看似很小。它很难被清晰地定义或察觉，但它却在我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就像一条流经大地的河流。直到今天，我的心里仍然充满着巨大的同情，因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姐妹还在这条艰难的路上爬行。我们不能说谁是幸运的，谁是不幸的，因为当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时，我们就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只是每个人痛苦的内容和形式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我常常想，为什么奥德修斯回家的故事如此感人，让人忍不住读了一遍又一遍。起初我只是以为这是一个新颖的冒险故事，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情节和奇妙的旅程。但现在，我终于认识到，它之所以能在人类精神史上永垂不朽，是因为它展现了人类苦难的精神，是超越苦难、顽强不屈、永不放弃的精神的体现。苦夏的艰辛正在慢慢褪去，但它深刻的教诲却永远长存。未来，我们仍会面临许多困难，品尝生活的苦涩。我们会在这苦涩中流下百感交集的泪水，也会在这苦涩中尝到人生的甘甜与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