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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璞·春夏】滴血的白玉兰(小说)

2023-09-30 23:12



   1
   雨停了。
   人民医院四楼血液科病房的窗前,露出一个小脑袋,她正用好奇的眸子打量着外面的一切。太阳刚刚从马路斜对面大楼的檐角露出头,柔和的光线便“哗”地泼洒在每一处能落脚的地方。放眼望去,到处可以觅到鹅黄、嫩绿、绯红。楼前的空地上,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几天前,毛茸茸的花苞还灰头土脸地瑟缩在褐色的枝丫上,一夜之间,竟齐刷刷开了。雪白的花瓣如婴儿的小手抖抖索索地伸展开来,脸贴着脸,手牵着手,和早春的暖阳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小女孩纤细的小手,紧紧扒在了玻璃窗上,仿佛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加入到它们当中去。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旋即,眉头蹙了起来。两条毛毛虫一样温热的东西从鼻腔里爬了出来,她拿手擦了一把,又出血了。
   像这样的流鼻血有一段时间了,她自己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只记得刚过完年不久,她就来了这里。
   “小雪,离窗户远点。小心着凉。”郑云远从外面匆匆赶来,手里提个塑料袋,袋子里有几个苹果。
   “爸,快来看。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小雪好像没听到爸爸的话,一个劲地招呼着,自顾自地说:“这花儿一定很香的,我都闻到它的香味了。”
   郑云远捋了一下毛躁的头发,嘴里支支吾吾,他也叫不上花的名字。
   “我们的小雪是第一次见白玉兰吧?”主治医生冯丹青微笑着出现在病房门口。
   白玉兰,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小雪满意地笑了,花的名字似乎对她很重要。
   “像我们漂亮可爱的小雪一样,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冯医生见笑了,乡里孩子没见过世面,什么都好奇。”郑云远拘谨地笑着,使劲搓着双手,满脸的胡茬使他显得苍老憔悴,看得出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刮胡子了。
   “这是孩子的天性,好事呀。”冯医生抚摸了一下小雪的头发,温和地问,“小雪,今天感觉怎么样?咦?又流鼻血了?”她从小雪的唇边窥见了血渍。
   “没事的冯医生,流鼻血一点都不疼的。”小雪善解人意地说。
   “小雪,一会儿咱们打针,打完针就不流鼻血了。”
   小雪嘴里应着,麻溜地躺到床上,乖乖地等着。她相信只要自己乖乖听话,病就很快好起来。
   阳光从玻璃窗溜了进来,像个调皮的孩子,喜欢往有人的房间里蹿。冯丹青的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那里摆放着一摞书本,最上面的一本是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旁边是一本正反面都用完了的笔记本。
   冯丹青清楚地记得小雪第一天来的时候,小胳膊细得连血管都找不到,新来的小护士扎了好几针都没成功。小护士迭声地说着对不起,面红耳赤地跑去向护士长求助。正好冯丹青过来,说了声,我来吧。小雪张着一双小鹿一样惴惴不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冯丹青,眼神里分明写满了不信任,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冯丹青一下就记住了她。冯丹青对她笑笑,弯下身来轻轻拍打着她的小手,那小小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在冯丹青抚住她手腕的那一刻,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冯丹青微笑着摸了摸小雪的头。
   小雪睁开了眼睛,不相信似的看了看冯丹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腼腆地笑了。药物通过长长的输液管一滴一滴缓缓地流到她的血管里,凉凉的,像夏天的小溪,没过她的手臂,流过她的全身。
  
   2
   冯丹青值夜班。
   她给小雪带来了一大摞本子,作文本、笔记本、图画本,各式各样的都有。
   “这些都是大姐姐用不着的。”冯丹青对小雪说,“以后做作业、画画就用这些新的,用完了我再给你带。”
   郑云远又去上班了,自从小雪住进了医院,他就在医院找了一个晚上陪护的工作。早早安顿好小雪吃完饭,洗完漱,就匆匆走了,明天一早他就回到这里照顾小雪。
   小雪非常开心,眼神里掩藏不住对冯丹青的信赖和喜欢。不知为什么,见到冯丹青,小雪总有那种叫她一声妈妈的冲动。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好的修养,无论对谁,无论什么情况下,永远都是一副温柔随和的样子,在她心里,妈妈就是这个样子的。
   一连几天,小雪安静了许多,精神也显得萎靡,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雪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喜欢站在窗前看窗外的玉兰花,就好像刚结识的一个新朋友,每天都要跟它打一声招呼。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和它说话。
   “喂,你好吗?我叫小雪。”
   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有许多心里话要和它们说。慢慢地,玉兰花蔫儿了谢了。小雪还是天天站在窗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她期待着那美丽的玉兰花再次开放。
   冯丹青注意到了小雪的变化,心里多了一份牵挂。每天查房的时候,冯丹青都会笑着跟小雪打招呼,小雪却一改往日的活泼劲儿,不理任何人。晚上值班的时候,冯丹青又来到九号病房,小雪恹恹地躺在病床上,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让她移不开眼睛。那副专注的样子,令人动容。冯丹青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试探着问:“小雪,吃饭了吗?”
   小雪垂下眼睑,摇摇头又点点头。病房里一下又回归了原有的安静。窗外,飘进车辆驶过的声音。
   冯丹青从小雪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异样。“小雪,是有什么心事吗?可以和我说说吗?”
   小雪看了冯丹青一眼,坐了起来,样子有些拘谨。她拧着自己的衣角,嗫嚅着问:“冯医生,我想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
   小雪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能从冯丹青的脸上找到答案。“我是和小姐姐一样的病吗?”小雪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她是一个心思细腻,敏感多疑的女孩。
   几天前,小雪眼看着病房里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小女孩走了。这些日子她莫名地安静了。自从小雪住进来,她们就成了好朋友。因为无聊,也因为同病相怜。化疗的时候很难受,她们就彼此鼓励,两个人也会拿来好吃的、好玩的彼此分享。她们的交流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往往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想问什么,想说什么。有时候她们也会像两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上半天,压抑的病房里也就有了春天,有了欢乐。女孩突然走了,春天也随之失去了颜色。
   小雪信任的眼神让冯丹青的心锁紧了,她在小雪的床边坐了下来,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思索了一下,说:“小雪,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吧!你现在的身体里出现了很多小怪兽,它们在里面捣乱。你身体里的好细胞就像勇敢的小战士,联合起来反击,它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知道吗小雪,要想打败它们,你也要像小战士一样勇敢才可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等赶跑了这些小怪兽,你的身体就会好起来。”冯丹青说完,给了小雪一个鼓励的微笑。
   如春风拂过原野,小雪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眼神里也多了一抹坚定。轻松的对话给了小雪莫大的信心,她点点头,懂事地说:“冯医生,我会乖乖听话的。”
   冯丹青欣慰地笑了。“这就对了,以后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千万不要闷在肚子里,这样会憋出病来的。”
   小雪郑重地点头。突然,心底里有个声音喊了一声妈妈,她吓了一跳,好像自己的小秘密被人发现了似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她偷偷瞄了一下冯丹青,就迅速把那个小秘密憋回肚子里去了。
  
   3
   小雪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胃口也好多了。
   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啁啾,春天的阳光就像身边的毛绒小熊一样温暖,白色的小熊就陪在小雪身边,这是冯丹青几天前送给她的。小雪坐在病床上,在摊开的小桌板上专注地画着什么,连冯丹青走到她的身边都没有注意到。画纸上盛开着一朵洁白的玉兰花,短短的花梗,散落着几片脉络清晰的叶片,花瓣层次分明,一瓣连着一瓣,一瓣叠加着一瓣,正是欲开非开的时候。蓦地,一滴血滴落在其中的一片花瓣上,溅起几粒芝麻一样的红点,像殷红的眼泪。冯丹青慌忙拿来卫生纸,捂在小雪的鼻子上。小雪并不慌乱,只是一脸惋惜地看着,她像个大人一样吐了吐舌头,叹了口气。
   “小雪,把它送给我好吗?”
   小雪疑惑地看了一下冯丹青。“都弄脏了。本来想画一张漂亮的送给你。”
   “没事,我就喜欢这个。”
   冯丹青把那幅画压在了她办公桌的玻璃底下,每天上班来到办公室,第一眼总能看到。
   这天,冯丹青来到病房的时候,小雪刚刚呕吐完,把一张小脸都吐黄了。这一阵,小雪对药物的反应特别大,呕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郑云远不在。冯丹青就把小雪的呕吐物拿到洗手间倒掉。回来的时候,看小雪躺在床上,手里捧着她送来的漫画书,一页一页翻看着,嘴唇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冯丹青心里一阵难过,作为医生,冯丹青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所承受的一切。
   她蹲下来抚着小雪的头问:“是不是很难受?”
   小雪摇摇头。她的眼睛依然清澈,样子依然乖巧。“冯医生,谢谢您!我会乖乖听话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胡思乱想。”小雪谨记着冯丹青对她说的话。想了一下,又问,“冯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学校去?”
   “快了。等你病情稳定下来,就可以回学校去了。”就算是谎言,冯丹青温和的笑容,也不会让任何人怀疑。
   一说到上学,小雪的眼神里突然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一汪碧波荡漾的深潭里溢出无限憧憬。“冯医生,你知道吗?期末考试我考了班里第一名,数学和语文都是满分。”
   “是吗?我们的小雪好优秀!”
   小雪腼腆地笑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脸也悄悄地红了。“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要考上北京大学,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我还有一个梦想,希望我长大了,能像您一样当一位有爱心的好医生。我还要带爸爸去北京大医院,把爸爸的腿治好,这样爸爸晚上就不会疼得睡不着觉了。”
   小雪一股脑说完,似乎心情好了许多。有几次,冯丹青的眼泪就要冲出眼眶,最终还是忍住了。
   “小雪,会有这么一天的。”她握住小雪的手,由衷地说,“你这么可爱,这么懂事,又这么聪明,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小雪嘴唇动了动,随即就闭紧了嘴巴,心底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她低着头,抠着指甲盖,两只小手在胸前搅来搅去。半天,终于鼓足了勇气,她抬起头来。冯丹青只听到一个细小如蚊蝇般的声音在耳边嘤嗡,“冯医生,我可以叫你一声妈妈吗?”
   “当然可以呀!”
   冯丹青没有片刻犹豫,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一下把小雪搂在怀里,那个瘦小的身体在她怀里缩成了一小团。
   “妈妈。”
   终于,一声妈妈从小雪的嘴里滑了出来。润润的,柔柔的,小心翼翼地,带着丝丝缕缕的甜糯和激动。像经历了长久、艰难的跋涉,有忐忑,有幸福,有喜悦,有满足,有到达目的地的如释重负。这一声妈妈,她不知在心里练了多少遍,在梦里喊了多少回。
   散发着浓浓的来苏水气味的病房里瞬间被一层无法言说的温暖裹挟着,连空气都是芬芳的。
  
   4
   窗外,布谷鸟一声一声叫着,播种的季节来了,天气也一天一天暖了。
   香喷喷的饭菜已经上桌,老周坐在沙发上拿着一份报纸一边看一边等。老周是冯丹青的爱人,在大学里当老师。饭菜都是冯丹青喜欢的口味。
   冯丹青回到家里,本来可以松下一口气。家的温馨可以让人的神经和大脑得到暂时的休憩。夫妻二人这么多年过来,婚姻幸福和谐,恩爱有加。结婚这些年,他们都默契地做到了,在家里从不谈工作,也从来不把单位上的琐事带到家里来。今天却不知为何,冯丹青心里一直堵塞着什么,像她这个年龄,在医院干了将近二十年,可以说是见惯了生死,早已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面对可口的饭菜,冯丹青却没有一点胃口。
   “看你脸色不大好,身体不舒服吗?”老周关切地问。
   冯丹青放下手中的饭碗,笑着说:“今天病房里有个小女孩叫我妈妈呢。”
   “哦?你人缘不错嘛。”老周意犹未尽,边咀嚼边问,“什么样的小女孩?”
   冯丹青说:“讲之前可不可以先答应我一件事?”
   “好嘛。”这句话勾起了老周的兴趣,“说说看。”
   “她叫小雪,今年八岁,和咱们家丹丹小时候长得特别像。家是农村的,患了急性髓细胞白血病,没有多长时间了。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几个月……”冯丹青停了一下,“很小的时候她的妈妈就去世了,爸爸身体也不太好,家里又穷,长这么大没有去过北京。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哦,她还有一个愿望,就是长大后要做一个有爱心的好医生……可是作为医生,我却挽回不了她的生命。”
   老周停止了咀嚼,望着她:“你的意思是——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冯丹青点点头,坚定地说:“是的。我希望是你和我一起。老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老周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随时恭候。”
   一切准备就绪,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小雪突然发起了高烧。郑云远懊恼自责的情绪显而易见。
   小雪烧得迷迷糊糊,还一个劲儿地安慰他:“爸爸,我没事。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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